上海的外来务工人员梅莎最近迷上了观看一部名为《上海翻新的格子间》的奇怪视频。视频的故事情节通常是这样的：

在建筑工地上班的大壮，努力拼搏，终于在上海买了一套房子。搬进去之后，发现房子只有1平米多一点，走路都要踮着脚尖。无奈之下，大壮决定这样装修……

随之而来的则是各种意想不到的改造方案，让一多平方米的房子容纳了床、沙发、厨房和卫生间。

美莎关注的视频账号中，有一个是她刚来上海找房子时关注的。这个账号最开始分享小户型装修设计，讲究空间的合理利用。后来内容逐渐“极端”，从“未来卧室怎么装修”到“小户型装修”，最后到“1㎡板房爆款装修”，粉丝数量也从几千人增加到70万。

网络上，类似的疯狂装修内容已经成为设计师自媒体的流量密码，题材重复性太强，让人难以分辨谁是原创者。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此类视频上瘾。

网上有很多格子间改造的视频。（图片/视频截图）

在各个改编版本的故事中，大庄的生活总是带着一种喜剧般的悲伤，而那些在手机上观看视频的人们也常常和大庄一样，感受到上海农民工住房的空间焦虑。

1㎡房子的感觉

1㎡的房子有多大？推开门，刚好能容下一个人进去。幸好旁边有一扇又大又明亮的窗户。这是上海打工者大庄的家。

这样的房屋在现实中确实存在，比如香港著名的“劏房”，面积不超过20平方尺（约1.8平方米），住户在屋内只能躺着，没有站立甚至坐下的空间。

大壮和他的房子。 （图/@疯狂设计家）

只要发挥想象力，1㎡的房子也能改造成豪华一居室，没空间就创造空间，好在，这个房间有一扇窗户，通向自由。在“爆款装修”视频中，设计师往往直接拆掉窗户，将整个窗户向外移，做成飘窗，将1㎡的房子改造成2㎡。

之后还可以在墙面上安装镀锌方钢当做床板，用膨胀螺丝固定牢固；床底垫高后，底部可以当做收纳柜，关上柜门后，放上一张简易床垫，就是一张双人床；床头壁柜刚好可以放下几件简单的衣服，抓住了上海独居的精髓。

别忘了在进门处，也就是床尾的角落，留出空间安装隐藏式水箱和壁挂式马桶，上完马桶后，可以用铝合金板盖住，隔绝厕所的臭味。神奇的是，还可以在马桶台面上放一个电磁炉，解决一日三餐，完成从进食到排泄的最短路线。

床头靠窗的位置安装了一个可伸缩的小桌子，不睡觉的时候可以拉下来，解决了工作、吃饭、学习的问题。视频最后，设计师通过AI配音总结道：“有限的空间也能绽放无限可能。”

有限的空间带来无限的可能性。 （图/@疯狂设计家）

可以想象，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大壮打开门，回到自己温馨的1平米小房子，在小炉子上煮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端到床上的小桌上，快速吃完，然后倒在床上翻看手机，收起微波​​炉，打开卫生间的柜门，简单排泄、洗漱，结束平凡的一天。

正如《日常生活的深度》作者王小伟对“持续性”生命的看法——你我都是标准的零件，没有内在的尊严与价值，我们吃饭、睡觉，都是为了不断输出劳动而功能性的存在。

有人在“爆炸改装”视频的评论区严肃地指出，这样的设计怎么可能兼顾排水和电路？这种爆炸改装思路，当然经不起现实的考量，就算不谈排水和电路，想要把床悬在半空中都难。但沉迷于爆炸改装视频的人，显然不会把这种设计当成严肃的改装参考。

1㎡当然不是一个实际的住房数据70方小户型装修效果，它指的是一种居住体验，一种居住拥挤的感觉。根据2020年人口普查数据，全国人均住房面积为41.76平方米，北京、上海、广州三地人均住房面积全国最低，分别为34.89、32.28、33.84平方米。其中，上海居民的居住空间最为狭窄。

考虑到这个平均值是将城市、乡镇和农村平均后得到的数据，对于居住在上海核心城区的上班族来说，人均32.28平方米已经是奢侈的了。

我怎样才能拥有一座拥有数千个房间的豪宅？

住房似乎是上海农民工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

米莎回想起多年前第一次去上海出差的情景，当时她对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从窗户伸出的晾衣架感到好奇，抬头一看，只见那造型就像是倒插在窗外的“球门框”，上面挂着的色彩斑斓的衣服成为街头一道独特的风景。

街头随处可见龙门起重机。（图/受访者供图）

从外观上看，这些建筑排列整齐，层高较低，只有四五层，红色的屋顶和淡橙粉色的墙面。走进建筑内部，光线十分昏暗，狭窄的楼道里堆满了居民的各种物品。

直到来到上海，开始租房找房子，美莎才明白当年看到的那些晾衣架背后的现实。

在上海，这种晾衣架有个威严的名字——龙门架。早期的龙门架是用竹竿做成的，现在都换成不锈钢的了。上海的阿姨们晾衣服之前，会先把竹竿拔出来，把衣服从袖子里穿到竹竿上，再用力把挂满衣服的竹竿从窗户里撑到晾衣架上。

由于本世纪之前建造的房屋基本都是30平米左右的小户型，没有多余的空间用来挂衣服，于是聪明的住户们就将可能性延伸到了窗外的自由空间，就像《上海1平米板房爆炸式改造》中提出的想法一样。

几年前来上海出差时，梅莎天真地以为只有比较穷的街区才会有如此破旧、局促的景观。直到她满城跑找租房，才发现那些绿植环绕的复古靓丽老房子，或是舒适的商品房，只存在于社交媒体上。初见上海时看到的淡橘色、粉色的破旧小楼，才是上海住房的基本色调。

刚开始找租房时，梅萨把预算定在5000元左右，希望在市区或内环或外环找到一套干净整洁的一居室，但接下来的是一个不断被现实打败的过程。

数据显示，上海房租占收入的一半。（图/谷雨数据）

首先，中介告诉她，以这个预算很难找到带电梯的房子。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梅莎看了20多套房子，逐渐摸清了租房市场：如果不想长途通勤，就得接受住在30年甚至40年历史的破旧老房子里。

贝壳研究院2020年的数据显示，在全国各城市老旧小区统计中，上海以1.4万个老旧小区数量领先，成都以5200个紧随其后，北京以5100个位居第三。从老旧房占比来看，上海同样占据领先地位，房龄20年以上的老旧小区占比高达61%，与老北京47%的老旧房占比差距较大。

具体来看，上海小区内房屋楼龄在10至20年和20至30年占比最大，分别为34.2%和30.8%，16%的小区房屋楼龄超过30年。而且，越靠近市中心核心区，房屋越老，大部分都在30年以上。

梅莎下班后总会去看房子。走在狭窄破旧的楼道里，公共灶台冒出的浓烟让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除了烟味，楼道里还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甚至还有一股尿骚味。她想象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这里生活，在这个空间里积累了各种生活的痕迹。

一间普通破旧老屋的门口。（图／受访者提供）

梅萨看中的这些破旧房屋，基本都是“老公房”（也就是有别于商品房的老公房），一般有6、7层，没有电梯，每层有2到6户甚至8户，户型以一室半厅、一室（无客厅）、两室（无客厅）等小户型为主，面积从25到60平米不等。

旧型公房是上世纪80年代以后福利分房的产物，即使是小型的旧型公房，也是经过一轮大规模的空间扩建才有的。

上海关于住房一直有“螺蛳壳里建庙”的说法。建国前，其他省会城市非农业人口只有几百万的时候，上海的非农业人口就已经超过500万。上世纪80年代前，人口密度一度超过每平方公里10万人，一家三口挤在8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是常有的事。

1972年出生的上海建筑师俞挺曾在采访中说：“小时候我们一家四口住在十几平米的房子里，很拥挤。但我父母每半年就会把屋里的床和家具搬动一下，改变一下布局。”

据说，狭小的空间也影响了上海人的性格，比如众所周知的“界限感”。由于大部分厨房、卫生间都是在楼道里共用的，空间相对拥挤，大家基本都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即便是现在，上海人也不会轻易邀请你去他们家做客，毕竟平时没地方坐。

上世纪80年代福利分房之后，上海建设了不少新型工人村，虽然每户面积只有30多平方米，但对于过去住在“蜗牛壳”里的上海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改善。

改革开放后，城市不断拓展边界，但市中心可供开发的住宅用地仍然十分有限。对此，有行业报告分析称：首先，开发新的房地产项目必须通过拆除旧建筑来实现，但每个城市对旧建筑改造都有一定的指标和配额；其次，这些配额很多都用于商业、绿化、公共设施建设，因此留给住宅开发的土地相对较少。

因此，在历经沧桑之后70方小户型装修效果，上海的老旧公房依然走在住房的前列。这也是为什么在上海市中心想租房，基本上只能租到破旧、没有电梯的小房子。知名的家装节目《梦想家装》就起源于上海。每一期节目，我们都会看到一个挤满人的上海家庭寻求装修帮助。

由于上海房价高企，这些面积30余平米的破旧老旧房，在二手房市场成功抢手。（图/受访者提供）

在看房时，梅莎发现，虽然大部分“一居室”的产权证上写着20到30平米，但扣除公用面积后，实际居住面积最多只有10到20平米左右。如果想要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就意味着要在20平米甚至10多平米的空间里塞下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小书桌。由于卫生间和厨房只能容纳一个人，洗衣机和冰箱往往被塞进卧室。另外，这种房型基本没有储物空间，就连基本的生活用品的存放，也需要一番思索。

上海流行的租房方式是“随时出走”，所有物品肉眼可见。（图/小红书截图）

虽然去年年底上海房租屡屡出现下降，但下降的大多是郊区，市区好地段的房子反而更受欢迎。此外，上海现有住房60%以上都是老旧、破旧、狭小的，租到有电梯、配套比较齐全的房子几乎是不可能的。

最后，梅莎用五千多元的预算，在离“梧桐小区”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破旧不堪的房子。好在空间不算小，可用面积三十多平米，算是一室一厅。她一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客厅，有沙发、桌子，可以请朋友吃饭喝酒。要知道，在北上广，很少能看到像《老友记》里那样，一群人坐在客厅吃饭、看电视、聊天的场景。

然而，老旧房屋有一个致命的问题——破旧。

梅萨租的房子除了面积大、朝南的优点外，还有其他的缺点，整个房子的装修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刷牙洗脸的水槽和洗菜的水槽是一样的，厕所就在厨房里。

她想象着自己也能用“爆装修”的能力把房子装修一新，但搬进去不久，厨房和卫生间的地漏就24小时发出令人恶心的臭味，再加上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差，楼上的脚步声、楼下的喇叭声、半夜的狗叫声，几乎毁掉了她对上海生活的最后一丝向往。

小红书上流行一句话：“房子在外面都老了，关我什么事儿装修？”租住破旧老房子的人，利用强大便捷的电商网络，淘到便宜却又美的东西，把破旧老房子变成了小资文艺空间。（图/小红书截图）

其实，无论你如何努力改造出租屋，都无法挽救房屋本身的老化设施。这些房屋建成三四十年后，结构、管道都在老化，渗水、堵塞的情况时有发生。由于当时建筑技术和居住理念的限制，当时的户型、墙体隔音设计也与现代建筑没法比。四户八户共用一个楼梯的设计，难免充满摩擦和碰撞。

很快，梅莎又准备搬家了。这一次，她不再执着于客厅空间。5000元的预算，在市区只能租到一间十多平米的单间，她接受了这个现实。

想象一下1㎡空间之外的生活

城市发展必然导致人口膨胀，根据联合国发布的《2021年世界城市化前景》报告，世界十大城市中，东京以总人口3750万位居第一，上海以人口2560万位居第三。

经济对人口的强大吸引力导致人口空间分布极不平衡，局促的居住空间深刻影响着普通民众的幸福感，紧张的空间和不断上涨的生活成本让一部分人选择逃离，而另一部分人则选择留下或不得不继续生活在局促的个位数平方米的空间里。

上海怪异的房屋出租。（图片/小红书截图）

日裔华裔作家吉井忍，正是将八平米空间打造成广阔天地的人。疫情前，她为了生活方便，搬进了东京一间八平米的小房子。2022年，她将这段经历写成《东京八平米》，讲述如何在极限空间中创造生活的故事。堪称现实版的1㎡大爆发。

东京 8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