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用“客户遍天下”来形容东北边境小城鹤岗的房产中介梁云鹏并不为过。在这个近年来以“低房价”著称的城市，他近5个月来已经卖出百余套房子，平均每天接到20多个咨询电话，客户中有三分之一是外地人。他说，自己接触过的客户来自全国各个省份，口音各异，其中就包括台湾。

今年3月的一天，一名30多岁的台北居民通过他购买了一套48平方米的房子，总价3.3万元人民币，这是梁云鹏第一笔对台生意。

由于受疫情影响，购房者未能亲自看房，梁云鹏拍摄了不同在售房源的短视频，发到购房者的邮箱，经过50多次邮件交流，最终选中了一栋距离市中心较远的小房子。

梁云鹏第一次接到这个台湾人的电话时，看到来电显示上复杂的数字，还以为是诈骗电话或推销电话，来电重复了好几遍他才接听。电话里是闽南方言，他听不懂一半。听到对方自称是台湾人，想在鹤岗买房，他心想：“你开玩笑的，咱们聊聊。”

他没有开通海外电话服务，他和客户也没有共用的即时通讯应用，只能通过电子邮件进行沟通。

客户聘请律师办理购房事宜，律师费约占房价的三分之一。台湾律师蔡世宣向中国青年报、中青网记者证实了这一消息，他透露，买家是一名工程师，一直想在大陆买房，看过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房子，但最终放弃了。

蔡世轩从事两岸法律及创业咨询业务，过去曾接手过台湾居民在大陆购置房产的案件，都是在大城市。这次，他不太清楚这位客户为何选择鹤岗。

律师坦言，鹤岗是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

鹤岗距台湾很远，是中国最北端的城市之一，位于黑龙江省东北部，北隔黑龙江与俄罗斯相望。

不过距离并没有阻止梁云鹏创办的“云鹏地产”继续在台湾市场“扩张”——他的台湾客户后来都推荐朋友来咨询买房事宜。

梁云鹏从事房产中介已有7年，据他观察，近两年来鹤岗买房的外地人越来越多。

他的外地客户中，有两位来自海南，想去北方避暑；还有几位即将退休，想找个住处；一对在广州做小生意的中年夫妇，起早贪黑，却积攒不下钱，于是决定“不能再这样生活了”，花8万元在鹤岗买了房安家，连吃饭都精打细算。

其中有一位客户没有过多询问房屋信息，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套房子，不久之后又花了两个月的工资买了第二套。

其中一位买家是上海人，他小时候在东北生活过，对东北有特殊的感情，退休后就想找个“世外桃源”。近日，这位上海人搬进了鹤岗的新家。

停在鹤岗市人民广场正门的一辆面包车车身贴满“房屋出售”字样。

鹤岗的短视频博主小志也是一名房产中介，最忙的时候一天就成交了三笔，买家分别来自河北、湖南和陕西。他记得，一个福建女人找到他，说自己12岁当童工，18岁被拐，被骗了4万多元，鹤岗是她新生活的开始。

还有那些年轻的农民工抱怨，自己在外打工时，家乡的房价每平方米三四千元，六七年后攒了点钱回家，却发现还是买不起，这是他们来鹤岗的直接原因。

数据显示，2019年，鹤岗市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24149元，月均收入仅为2012元。但中国房地产业协会的数据显示，2019年3月，鹤岗市住宅均价为2177元/平方米，在纳入统计的341个城市中排名垫底。而同期北京房价均价为6.49万元/平方米，是鹤岗的近30倍。

“这就是正常的房价。”梁云鹏记得，购房者总是这样感叹。

鹤岗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公布的信息显示，2018年外地人在鹤岗市购买住房1676套。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前，2019年前11个月，外地人在鹤岗市购买住房2178套，同比增长逾三成。

鹤岗目前还没有高铁和民航鹤岗装修建材，世界各地的采购商大多乘坐绿皮火车前来。

程晓薇是辽宁人，2018年12月，她带着3万元积蓄来到鹤岗。她今年31岁，16岁开始打工，在老家辽阳的工厂流水线上缝过羽绒服、牛仔裤，后来在大连的一家服装店当过销售员，两份工作每月的工资都在3000多元。

她想过开一家服装店，但在家乡，她无力承担店租等费用。

在鹤岗，她找到一套60多平米的房子，月租只要500元，没讲价就租了过去。在街上闲逛，她看到路边贴着一些房屋出售的纸条，有的只要一两万，“真便宜”。

她在鹤岗打工，攒了一年钱，花了5万元在鹤岗市政府附近买了一套43平方米的毛坯房，附近有星级酒店和城市公园。

房子还没装修，她就搬了进去。为了省钱，她只买了一张床和最基本的日用品。就连两个塑料凳子都是她在街上扫码、关注微信公众号赠送的。最值钱的是两个用来储花的冰柜——她已经转行做网络卖花。

卖花需要拍好照片。她花了31元买了一盏夕阳投影灯做照明，又花了一百多元在网上买了两桶白漆和几件工具。她花了两天时间亲手粉刷卧室和客厅的墙面——这是这间毛坯房里唯一装修过的地方，是她所有照片最好的背景。

搬家时正值冬天，她还没交取暖费。鹤岗冬天最低气温零下20多摄氏度。一位顾客听她说话口音不是本地人，问她下雪天冷不冷，这才知道她还没交取暖费，便拿来自己没用过的电暖器借给她用。

现在，她每月收入超过1万元，生活质量也提高了。她家里养了一只猫、一只狗和一只仓鼠。

以前，朋友问起近况，程晓薇总是回答“还好”，到了鹤岗后，她就用“还不错”来回答。

来自浙江嘉兴小镇的魏宇也在鹤岗落户。她今年27岁，原本是一家电商公司的职员。家乡的房价在2万元/平米左右。她找了两年房子，“越找越没希望”，工作5年，攒了近10万，却交不起房子的首付。

她第一次知道鹤岗，是在网上偶然看到一个博主介绍鹤岗房价低，点开短视频发现，鹤岗的街道很干净，背景永远是蓝天白云。

她辞掉工作，来到鹤岗，梁云鹏带她看了第一套房子后，她就付款了，当天就办理了产权过户，三天后就拿到了房产证。

房子45平米，买房装修每套花了4万元，装修需要两个月，所以她就租了一套房子等着。

搬进新家后，魏宇开始在网上写文章。她算了算，以前自己一个月至少要花3000元，而这里，加上水电费、伙食费，她一个月最多只花1000元，“也没省下多少”。

装修时，她把客厅和卧室的墙面都刷成了自己调配的淡蓝色，在自己最喜欢的淡蓝色房间里，她习惯了每天中午起床。

出发去鹤岗前，魏宇用快递把行李寄给了梁云鹏。很多决心落户鹤岗的人，行李都是先到先得。在鹤岗，房产中介提供的服务，可不止卖房子。梁云鹏的办公室就是行李中转站，堆满了物流公司送来的纸箱。小志还抱着纸箱跑了16趟，终于把一个客户的所有物品都运完了，直到衣服被汗水浸湿。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说自己有六七十箱物品要运的男人。

梁云鹏的办公室存放着购房者送来的行李。

已经决定落户鹤岗的，把衣服、生活用品打包寄过来，把网购的收货地址改成鹤岗的代办处，然后就是在拼多多花几块钱买的家电、锅碗瓢盆、床上用品、生活用品，还有《如何提升情商》这本书。

梁云鹏要为不能到场的客人办理过户手续，包括台湾客人，然后把房产证寄过来，有时还要帮忙联系装修公司。有的客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到鹤岗，订了房子后，钱所剩无几。等待过户手续期间，梁云鹏就免费把他们接到自己的闲置房屋休息。冬天来临时，他还得给暂时不入住的买家报关暖气。

他还给新购房者找工作，超市理货员、外卖员、推销员，还介绍一个南方小伙子到加油站工作，好几个购房者后来都到他的“云鹏地产”上班，从客户变成了员工。

不少客户从网络那边发来图片，询问“有这样的房子吗？”对于远道而来的人，也有一些因地域差异而产生的疑问需要解答。南方人找到梁云鹏的时候，他穿着双层毛绒棉鞋，是“当地人不穿”的那种。魏宇也带着最厚的羽绒服来到鹤岗，随后发现在暖气腾腾的房间里，自己没有合适的衣服穿。

一名男子连续7天向他咨询，“去鹤岗会被打吗”、“冬天会不会冻死”、“天冷了电动车会不会启动不了？”梁云鹏介绍，这里治安不错，虽然冬天气温低于10度是常有的事，但暖气开得够大，坐在屋里都会出汗，电动车可以正常行驶。

他建议顾问亲自来看看，“我会报销你的吃住费用，你不买也没关系。”

鹤岗本地人薛宝鹤管理百度“鹤岗论坛”已有10年，他记得以前大家在论坛里分享街景，吐槽遭遇的不公，讨论煤矿什么时候发工资——鹤岗是全国闻名的煤炭基地，有100多年的采煤历史。

到了2019年4月，有人在网上发布从鹤岗街头拍到的房屋“低价出售”信息。

突然有很多人给他发信息询问：“你们家的房价是真的吗？”

有人在帖子里开玩笑说“我在深圳卖一套房子，能不能在你们那儿买半个城？”

还有人说：“我为了买房还了20年的房贷，没想到你们这里只用了一年，这19年谁来补偿我？”

薛宝鹤的一个朋友从哈尔滨来到鹤岗，特意要看那些“便宜”的房子，他想在哈尔滨买一套学区房，但钱不够，于是就到鹤岗一游，花了2万元买了一套房子。

不过，“2万元一套房子”在鹤岗并非常态。梁云鹏说，那些房子基本都是当地的经济适用房，住户都是棚户区改造后搬迁过来的。便宜的大多是一居室，位于顶楼，可能靠山，房子比较老旧，或者没有产权证。

他始终强调，这里的房子并不像传闻中那么便宜，均价在每平方米2000至4000元之间。

据梁云鹏的经历，外地人来这里都是冲着“2万元一套的房子”来的，大多数房子都比较便宜。小志还告诉记者，他从外地人手里买过最贵的房子是18万元，而本地人买的最贵的房子也要85万元。

鹤岗本地人杨林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有时也做房地产开发。他目前参与建设的龙鑫华府小区房价在鹤岗属于前列，全部为高层公寓，配有电梯，售价在每平方米4500元左右，最高单价5180元。

他说，房子有一半都卖不出去，“要是在哈尔滨，一转眼就没了。”他感叹，鹤岗的房价“处于最极端的状态”，贵的要四五千元，便宜的也要四百五百元，每平方米相差10倍。

五六万块钱，在鹤岗就能买到一个二三十平米的车库。杨林有个外地朋友，因为这里房价低，就买了个车库当仓库用。

商人陈希五年前在鹤岗开发了一处房产，距离鹤岗火车站五分钟车程，他的心理价位从3000-4000元/平米降到2600-2000元/平米，“不亏本就卖。”

他赶上当地棚户区改造、大量建设保障性住房的时期。2013年以来，鹤岗市大力推进棚户区改造，2013年至2018年共建成各类保障性住房约16.6万套。全市现在人口不到90万。

他家的房子材料好，光建筑费就花了2500元，“有的棚改房降到1000元，怎么卖？卖不出去，只能暂停销售，自己凑点费用。”

为了弥补损失，他将商铺出租，这个100平方米的商铺报价年租金为7万元，成交价为4.5万元。

鹤岗人民广场长廊上休息的一位老人说，包括分得的这几套房子，他已经有两三套房子了。“干嘛还要再买？难道等着房价慢慢便宜了？”

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任鹏，在北京呆了几年，才被父母“召回”。在老人的眼里，鹤岗曾经“特别好”，矿务局有自己的医院、学校。

在杨林的记忆中，鹤岗市的高层住宅曾经卖到6000多元一平米，那是2012年前后，当时鹤岗市的GDP达到了353.6亿元，房价也达到了顶峰。

他记得，10年前，城市还在开发的时候，各个工地上都有200多台塔吊，现在只剩下20多台了。当时，抹灰工一个月的收入有近2万元。“等到有活干的时候，就得出高价去抢人。”

目前，鹤岗市在建的商品房项目只有4个。“这在大城市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说。

他身边很多从事工程管理的同事都转行了，有的当上了交警，有的做起了小生意，有的当上了快递、外卖、超市搬运工，他也在考虑怎么走。

新岭煤矿，鹤岗市的一个露天煤矿。

随着鹤岗煤炭资源的枯竭，作为当地支柱产业的煤炭产业日渐衰落。这个改革开放后煤炭产量一度位居全国第二的城市，在2011年第三批全国25个资源枯竭型城市名单中，却登上了榜首。

在距离鹤岗主城区不到7公里的李景家园，36岁的李传福家一共拥有5套房子，全部是棚户区改造安置房。

他和父亲都是煤矿工人，父亲一辈子都在煤矿工作，16岁那年，他接手父亲的生意，经历了鹤岗煤矿的黄金岁月。煤矿附近很多小店都挂着“24小时营业”的招牌。下班后，他会和朋友一起吃饭、唱歌，有时甚至玩到半夜。

随后工资大幅下降，工人相继被裁员。2018年，鹤岗启动第一批矿井关闭工作，当年共关闭12座矿井。

他的父亲原本是个农民，后来决定回老家务农，家里有了房子，他拿出一套给自己，一套给父母，两套租房，一套开超市，62平米的房子一年能赚2000多元租金。

杨林说，现在城外一些地区最便宜的一居室租金几乎是免费的，一年只要1000多元。“也就是说，租客只要交点取暖费，房东就照看房子。”

显然，鹤岗是一座围城，有人想进去，有人想出来。

据《黑龙江省统计年鉴》显示，鹤岗市户籍人口已连续16年出现负增长，人口持续外流。

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发现，2020年鹤岗市人口比2010年减少15.81%，年均增长率为-1.71%。

在鹤岗买房，有时还要等卖家从外地回来，有的房东会发公证过的委托书。“你想，来回机票才3000多元鹤岗装修建材，房子卖几万，不值得。”梁云鹏说。

一般来说，如果买卖双方同时在场，过户只需要一个小时。最极端的情况是买卖双方都在外地，双方各自找中介。过户当天，梁云鹏现场录制了一段短视频，发给了双方。当然，也有买家从看房到装修完成，一直没露面。

梁云鹏记得，鹤岗房价低的消息传开后，浙江、山西等地的炒房团就过来，带着团队来看房，却发现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这里卖的房子大多是二手房，直接预订整栋楼是不可能的。

鹤岗没有大型房产中介公司，梁云鹏的“云鹏房产”是当地最早的中介公司之一。起初，他到社区把居民贴出来的卖房信息抄下来，挨个打电话催。当人们听说有人要帮他们卖房时，第一反应是“肯定是骗局”。

梁云鹏通过网络发布房屋信息来卖房，此前很长一段时间，他采用的都是非常原始的方式，在居民区、广场、公交站附近张贴告示。

直到现在，鹤岗居民仍然习惯在自家窗户上贴一张白纸，上面印着醒目的售房信息，最短的也只是“房屋出售”几个字和一个电话号码。路边的电线杆上、居民楼的侧墙上也都有这样的纸条。鹤岗人民广场的门口，停着一辆停了很久的旧面包车，三面都贴满了纸条。

这两年，梁云鹏眼看着自己的店铺周围，出现了一些房地产公司和一些担保公司，目前，这条街上已经有20多家相关店铺。

梁云鹏中介机构所在的街道上，有大约20家房产中介机构。

李传福希望更多外地人来买房。他听说自己所在的煤矿工人很多都去南方了，自己也想过要去南方，但一时走不了，还要照顾一个有严重慢性病的老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所在的小区入住率不高，希望更多外地人来填满。

在那些想进来的人中，有些人经历了艰辛。在去鹤岗的火车上，28岁的徐康给梁云鹏发了一张他的银行账户截图。“我只剩下不到3万元，我能买什么？”他问。

许康是湖北人，在拉萨一家餐馆打工，每月收入4000多元。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他13岁就踏入社会。最困难的时候，他忍饥挨饿，拒绝与家人联系。他打的每一份工都没干多久，换工作都要搬回老家，他很想有一套自己的房子。

原本没有买房打算的他，直到在百度“流浪吧”看到海员李海的帖子，李海家住浙江舟山，做过保安、消防、修理工，一年有一半时间在船上度过。

李海听说鹤岗房价低，在网上看到房屋出售信息，便联系了梁云鹏，到鹤岗第八天就花5.8万元买下了一套装修好的两室一厅的房子。

梁云鹏记得，在没成家之前，李海经常泡在网吧里打游戏，靠打替补挣钱，泡在网吧也是为了省钱，10块钱就能在网吧过夜。

2019年5月，李海在网上发布了一篇文章，介绍在鹤岗买房的流程。